涂山氏39
“所爱之人？”帝俊低声沉吟了一句，抬首时眼中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。
帝俊起身缓缓走近鹿晗，鹿晗虽垂着头，却也能感受到帝俊那带了些探究的眼光，忍不住也抬头与帝俊对视。
那惊为天人的容颜越发靠近，鹿晗渐渐有些出神，不是因为被其容貌所摄，而是越仔细看，越发觉得帝俊的容貌似曾相识。
似乎自从来至巫山，周遭许多事都让鹿晗有这种过去曾见过或是听过的错觉，可是又无法忆起究竟是在何时何地见过听过。
帝俊见鹿晗有些发愣，不由轻笑了一声，背着手绕到鹿晗身后。那抹挂在唇边隐约的笑容让鹿晗回过神来，思忖着自己的话是不是太过可笑。帝俊为天地至尊，通晓天下之事，自己这小小婴如，又如何能入天帝法眼。
“天地万物皆有命数，既有命格已定，又何必强求。”
鹿晗藏在袖中的手攥紧了拳，“我曾在涂水边看见三生石，那石上刻着‘禹城山下长明灭，巴子河桥天缘结’……”既是天缘，他如何会轻易与自己分开？
最后一句鹿晗始终没有说出来，如此质问已是对天帝大不敬，若是把话说完无疑是在质疑天帝。
出乎意料的，帝俊并没有因鹿晗的话生气，也没有对他露出不屑的神情。
“天缘既已天注定，便任何人无力更改。”
天帝如此一说，鹿晗的心凉了一半，微微张口却半个字说不出。
“回吧。”帝俊挥了挥袖，抬步要走进内堂。
“鹿晗还有一事想要请教。”鹿晗忙朝着帝俊的背影说道。
“天帝不肯舍药相救，为何又会有巴子桥结天缘之说？”
帝俊的身形顿住，片刻后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，“一切早已安排定，吴世勋的性命，无需帝药。”话说完，天帝自顾离开厅堂。
鹿晗一直跪在厅堂中央，双腿已是麻木，可是更为痛苦的是不久前仍抱有希望而如今深陷绝望的心。
“为何一定要救他？”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，鹿晗被拉出思绪，眼神有些茫然地侧过头，那青衣小童站在他身边，手中的佛尘轻轻扫着。
“凡人寿命比婴如要短，死后你也注定孤独一世。你们并非同类，如此费心为救一个凡人，值得？”
鹿晗扯了扯嘴角，声音很小，似是呢喃，“我没有不救他的理由。”早在吴世勋决定陪自己游历山水是，他便发誓这一生都要陪着他，即使吴世勋是凡人，他也会在他死后，在他的墓冢边继续守下去。没有不救吴世勋的理由，是因为在鹿晗心里从未曾有不救他离开他的理由。
“鹿公子，请吧。”青衣小童扶起鹿晗，半搀着他往舍外走去。
一个站在后堂屏风的身影点了点头，也缓缓消失在后堂中。
今日是三月十五，外头月亮如玉盘一般。
两人刚吃过，吴世勋央着鹿晗陪他出来走走消食。鹿晗实在挨不过吴世勋，只好陪着他出来。
说是消食，实则两人都没吃太多，吴世勋是根本无法入口，一碗碗药早已伤透他的胃口。而鹿晗则是心中郁结，忧心吴世勋的越发严重的病情，难过自己无法向天帝讨来唯一能救吴世勋的帝药。
鹿晗本不愿吴世勋出来吹风，但今夜吴世勋似乎精神了不少，咳嗽难得减了些，最终心软应承了他。
“今日十五。”吴世勋牵着鹿晗的手，仰头望着那轮圆月。
“嗯。”
“禹城今日应很是热闹。”
鹿晗转过头看着吴世勋，从他眼里能看见月光的倒影。
“过得真快啊，六年前今日，禹城的灯节。谁又会想到我们会一同来到巫山的山城来感慨六年前。”
“世勋……”鹿晗低唤了一声。
“晗儿，陪我在院子坐会儿吧。”
“这风凉露重……”鹿晗拒绝的话到了嘴边，可看着吴世勋闪着期盼的眼，又不忍继续说下去。叹了口气，鹿晗唤人把一张宽大的屏榻摆在穿廊下，躺在上头便能看见头顶的月色。
吴世勋坐上屏榻拦腰把鹿晗抱进怀里，鹿晗微微侧身让自己不至于把重量全压在吴世勋身上。
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倚在屏榻，似乎都有话要与对方说，却不知该从何说起。
鹿晗贪恋地呼吸着吴世勋身上的气息，衣服的淡香还有带着些若有若无的药香味，让他心安。他环住吴世勋的腰，似想到些什么眼眶微微泛红。他感觉出，吴世勋身形很是瘦削，不如几年前未曾得病时的精壮。可即使如此，吴世勋的胸膛依旧温暖，那一声声心跳告诉鹿晗，吴世勋还在身边，还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。
而吴世勋也觉出鹿晗消瘦了许多，他也明白是最近自己突然变得严重的病况，让鹿晗日夜忧心。这些天来两人少有同眠，鹿晗往往是半倚在床头却完全不敢入睡，只怕自己半夜病情反复。想到这他忍不住心疼地搂紧了鹿晗，低头在他发顶上吻了一下。
“世勋，你说若当初我没有带你去篇遇山，你未曾染了桂竹的毒，是不是如今便不会这样。”鹿晗的声音很小，但字字句句让吴世勋痛心。
“人各有命，谁又会猜到呢。”
鹿晗把脸埋进吴世勋胸口，“世勋……”声音隐约有些哽咽。吴世勋只能把人抱紧，他知道鹿晗委屈，需要一个借以发泄的契机，自己也实在是拿不出再多的话安慰。对于鹿晗来说，最大的慰藉便是自己身体大好，可是如今自己连把鹿晗抱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鹿晗静静地伏在吴世勋怀中，眼泪慢慢渗透他的衣衫，灼烧着吴世勋的心。
“晗儿，这些年你陪着我身边，我已经很满足。”
“世勋……”
“晗儿你听我说，”吴世勋顺着鹿晗的长发，望着夜空上的明月，“这段日子起初我也有过怨恨，为何这病来得诡异突然，可是后来便也想开了。与最爱之人一同游历山水，这六年里我比许多人的一辈子都要满足美好。”
“不够，我们还有很长的路……”鹿晗呜咽着，拼命摇着头。不应该这样的，他们应该一直相守下去。吴世勋的话让浓浓的绝望再一次笼罩着鹿晗，那种令人窒息的感受他想用力挣脱却始终徒劳无功。心底深处一股不可抵挡的预感蔓延开来，鹿晗就像迷路的孩子在深林手足无措地徘徊，无边的恐惧袭来让他惊惶。
吴世勋没有再说话，只是轻轻拍着鹿晗，无声安慰着。
夜色渐深，鹿晗再难过也无法忽略吴世勋的身体，担心露重便让吴世勋回房了。
可即使如此鹿晗却一直紧紧握着吴世勋的手，像是生怕自己手一松开，眼前的人便会消失。
山城的春天来得较早，三月的夜晚凉意并不是太重，只是吴世勋体虚受不得寒气，两人的屋里都被鹿晗点了炭火。
进屋是鹿晗看出吴世勋神色已经很疲惫，本想先伺候他躺下再做收拾，偏偏吴世勋强撑着精神说要哄他睡觉。
鹿晗有些脸红，但不得不承认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被吴世勋哄睡。
吴世勋身体尚好时，几乎每天夜里都是他低声哄自己入睡，每每如此自己都会睡得格外香甜。可自从吴世勋得病，鹿晗每夜都待吴世勋睡安稳后才敢眯眼。
见鹿晗呆愣在那望着自己出神，吴世勋笑了笑伸手拉过鹿晗，把人推上床榻。
“今夜我陪你，你安心睡。”吴世勋在鹿晗身边躺下，一只手撑着头看着鹿晗。
鹿晗怎么可能睡得着，但却有不愿吴世勋费神，只好凝神屏息听话地阖了眼。
吴世勋接着昏暗的烛光，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把鹿晗的样子记下，让他变成生生世世都不会遗忘的烙印。
许是因为吴世勋的轻声拍哄，鹿晗竟真的酣睡过去。吴世勋见他彻底平稳下了呼吸，不再是一开始时那小心地屏气，柔和地笑了笑，眼里有无尽的温柔，眷恋，还有几分不舍。低头在鹿晗额上问了一下，在他耳边极轻极轻地说了句，“我爱你。”
一切安稳。
到了后半夜，原本陷入梦香的鹿晗突然惊醒。他下意识往床边一摸，原本吴世勋躺的位置竟是空的。
那一瞬间，鹿晗的心猛然坠下，他慌乱的坐起身，眼前终于适应了黑暗。
吴世勋依旧躺在自己身边，却不是自己陷入沉睡前躺的位置。他几乎睡在床榻的最里边，似乎有意要离自己远些。
鹿晗一只手不由握紧了拳头，另一只手有些颤抖着伸过去抚上吴世勋的面庞。
触手之处，一片冰凉。
似是不甘，鹿晗手指又轻轻搭在吴世勋的脖颈边，那本应感受到的脉搏已经消失。
鹿晗这才发现，吴世勋没有盖着被褥，身上却是整齐地穿戴好。
原本是多么灵动的一位佳公子，如今却如此安静地离去。
鹿晗双目空洞，脑海里不断回忆起昨夜的吴世勋，他们似乎回到了从前。没有病痛，没有难过，他们拥有着彼此，共同走过那么多山水让天地灵气汇聚的万物作为他们相爱的见证。
他怎么会没有发现呢。昨夜吴世勋的脸色比往日多了几分红润，精神也好了不少。他抱着自己说着这些年来两人所经历的点滴，说着他很满足，他说他爱他。
一滴眼泪滑过鹿晗的嘴角。
是啊，吴世勋爱他。哪怕是在弥留之际，也怕自己合眼后的冰凉会让自己睡不安稳，最后松开了原本紧紧的怀抱。
没有预想的哭天抢地，心里的钝痛已经让人感到麻木。
东方渐渐泛出鱼肚白，鹿晗一直怔怔地坐着，一直紧握着吴世勋已经彻底冰凉的手。
他似乎在等待吴世勋醒来。
“昨天你累了，那便好好睡吧。”鹿晗悄声道。
他慢慢躺下，侧着身面对着吴世勋的侧颜，闭上眼，修长的身体蜷缩着在一旁。
“好好睡吧。”
TBC